(一)
芥川龙之介的短篇读来有话剧的感觉。他会设一个局,局中人物悉数登场,相互纠缠,演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引着人掉入故事背后那个名为人性又名世界的深渊。他的批判越是克制,戏谑越是严肃,所表现出的荒诞,就越是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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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山药粥的主人公,是一位相貌丑陋,连名字也已佚失的五品侍从。他身材矮小,鼻子发红,眼角耷拉,胡子稀拉,衣衫破旧,每天做着一成不变的差事。周围人无论位阶高低,有无官品,都对他报以漠然和冷淡的态度。被同僚揶揄戏弄,五品表面上总是若无其事;当他鼓起勇气去救狮子狗,孩童撇着嘴骂他红鼻头时,他也并不恼火,只是觉得丢人现眼,羞愧难当。
在这样的生活中,怯懦软弱的五品,有一个从未向人说过,甚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唯一的愿望,那就是能将山药粥喝个够。而当五品在摄关家大宴上,盯着山药粥空碗自言自语时,他根本无法预料,这个贯穿了一生的愿望,只因为民部卿之子藤原利仁一时兴起的玩笑,就彻底毁灭了。
藤原利仁在宴会上听到五品说没喝够山药粥,当即半是揶揄半是怜悯地逗弄他,逼他答应了喝山药粥的邀约。四五天后,利仁以去温泉泡澡为借口,一路骗着五品去到敦贺。他召集仆人收集了两三千根山药,架起了五六口能盛五石米的大锅。五品看到,一大早院中几十人为煮山药粥忙得团团转,越想越觉得难堪胃口已经没了一半。等到满满一斗山药粥摆到案前,他便觉得这粥如海水一半洋洋欲溢,令人望而生畏。利仁和利仁的岳父有仁,吩咐人给他添粥,又不断劝他喝粥。五品喝下半锅,又喝下了剩下半锅的三分之一。这时,途中为利仁传话回家的坂本野狐吸引了利仁的目光,为他解了围。
五品看着喝粥的狐狸,开始怀念过去被愚弄欺侮,衣衫褴褛,孤独可怜的自己。那时的他,幸福地独守着“把山药粥喝个够”的小小愿望,而现在,却因再不必喝山药粥而放下心来。五品感觉到脸上的汗水开始变干,感受到敦贺的清晨寒风彻骨,对着装着山药粥的银提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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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是一个贫穷软弱之人被欺辱的故事,一个上位者无度挥霍、滥用权力践踏下位者希望的故事,还是一个因人们的冷漠麻木,欺软怕硬,利己主义,沉迷权力,傲慢野蛮等特质而造就了一个可悲可笑的世界的故事?
五品是可怜的。他因为相貌和性格被人嘲弄,因为地位低微被著书者忽略了姓名。他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事物——山药粥,也最终因利仁而毁灭。但他自己的软弱和麻木,同样影响着他的命运。别人寸进尺地戏弄他,他神色不变,若无其事,看起来丝毫感觉不到愤怒和不公平。而他真的毫无感觉吗?小说中说“五品在众人的轻蔑中,继续过着狗一般的生活”,紧接着下一段,便是他试图解救小狗的情节。“就算是只狗,挨打也会疼呐”,这无疑是五品的心声。但仅是听到孩童的一句“红鼻头”,他都会感到羞愧尴尬,只能默默离去。这样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利仁特意骗他去敦贺,搞这么一出恶作剧,无非是想看五品唯唯诺诺、不知所措,又只能屈服顺从、自吞苦果的滑稽样子,这做法与同僚做手势戏弄他,除了多层权力,倒也并无区别。无论是有权有势的勋贵,身居官舍的侍从,还是幼小的孩童,都以欺侮弱者为乐。人们总想凌驾于什么之上而获得满足,这必然会造就像五品一样的“底层生命”。
小说在开篇介绍五品时,说他在哪个年代、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只需要知道个大概背景,能理解故事即可。对他相貌的描述,先是“其貌不扬”,一顿形容后,竟变成“一无是处,全不成个模样”。五品何故何时来到此处,无人知晓。人们无法想象五品年轻的样子,却在无意识中确信,仿佛他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作者用这样的表达来告诉读者一个可怕的事实:故事中故事外,人们对此习以为常,仿佛生活本就应该如此运转。
五品自身是退缩的、无力的,而面对五品的人,即便心中生出怜悯感,也无法长久保持,只是借着五品来谴责欺凌自己的人罢了。这么看来,五品尚且会为小狗发声,这些人倒是连他都不如。而唯一保留了怜悯之心的,却是从鄙俗村野来的小青年。青年人尚未失落的善意与纯真,让他穿过五品木讷的脸,看到“一个为世间迫害而哭泣的‘人’”,让他一思考,便“感觉世间万物骤然暴露出低劣下作的本质”。
喝够山药粥,粥太轻,愿望太重。当五品看到五个巨大的锅和忙碌的仆人们,想到自己为了碗粥长路迢迢来到敦贺,在这大动干戈的表演面前,他感受到了荒唐和空虚。他终于明白,自己倾注了一生的希望是如此微不足道;他生而为人,灵*的最后一片住处可以被这般轻易地夺走。五品感到寒风沁骨,“慌忙捂住鼻子,却忍不住对着银提锅,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个喷嚏,意味着五品终于表达出不满和反抗,而他能做的全部,也怕是只有这个软弱、卑微的喷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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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药粥》是芥川龙之介的第三部名篇,同前两作一样取材自《今昔物语集》。“沉稳幽默,趣味优雅”(夏目漱石),本篇也有具有同样的特点。除了以上谈到的内容,文中对利仁指使家仆准备山药的描写,五品骑马去敦贺路上的所见所想,芥川先生以作者身份在文中所做的补充等,都非常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