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羹为汤的雅称,汤为羹的俗谓,凡曰羹而不曰汤时,即专为宴客而设,以古雅其名而显郑重其事。受李渔启发,窃以为,土豆亦有雅俗之称,马铃薯乃土豆的雅称,而山药为土豆的俗谓,咱老西儿觉得俗得还不够,特地在“山药”后再缀一“蛋”字,因为山药的形状类似于羊粪蛋。而土豆则是它的昵称,这个名字可谓雅俗兼具,“土”本身就自带土气,可“豆”圆润可爱,颇为雅致,土里长出的豆豆,听起来很亲切。至于土豆别名“洋芋”,顾名思义,就知道它不是土著居民,原产地在南美洲,是个不折不扣的海外移民。
土豆有这么多名字,难免有人搞不清。有个故事,讲大半辈子居住于山沟的某老头,随女儿去城市的高档饭店吃了一顿饭,回村后兴奋异常,逢人则告:“你们知道吗?城里人吃的炒土豆丝是用咱们地里种的山药蛋做成的!”这惹得年轻人讪笑不已。因为老头压根就不知道,“土豆与山药蛋”的关系其实就是“臀和屁股”的关系。近年来又听到一新故事,说某领导到某地挂职锻炼,一次席间,喝了点小酒,不无感慨地说:“我终于把我市的三大产业搞清了,就是土豆、洋芋、马铃薯!”不知这是段子手编的搞笑段子,还是现实生活确有这样的领导。
说土豆是德艺双馨,那是实话实说。食物也是有性格的,譬如,辣椒外貌妖冶艳丽,但性格火爆泼辣,《红楼梦》里就将凤姐呼之为“凤辣子”。土豆虽然貌不惊人,但性情平和,为菜厚道,是最为善良的蔬菜。传统饮食江湖习惯把土豆当成蔬菜,其实,土豆横跨了蔬菜界与粮食界,兼具两者的特点。说是蔬菜吧,可它含有很多淀粉;说是主食吧,我们又习惯把它当蔬菜来吃。土豆憨厚宽容,和许多食材都能和谐搭配,无论将其切做土豆片,还是捣成土豆泥,无论是在酸辣土豆丝里做主角,还是土豆烧牛肉里当配角,土豆的表现可谓是十全十美。
在我们这个美食国度里,有两样“国菜”深得民心,遍及全国各地的犄角旮旯,一曰西红柿炒鸡蛋,与之能够相提并论,且具有足够竞争力的,就是炒土豆丝。谁家的餐桌上没有这两道菜呢!刚开始学习烹饪的新手,厨房生涯多从西红柿炒鸡蛋、炒土豆丝开始。说土豆是雅俗兼具的食物,雅是高雅,俗乃通俗,无论什么东西,要做到雅俗共赏都不容易,食物亦然。万物同源,天人一体,土豆就如苏东坡一样,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平民乞丐。土豆不是接地气,他就是纯粹的地气哟!既可陪猪牛羊肉红烧焖炖,又能切成丝捣成泥而自弹自唱。
说土豆可俗,最俗的吃法就是烧烤。烧烤是最原始最简单的烹饪手法。小时候秋天队里分了土豆,家里也烧着了土炕,将土豆埋在刚扒出来的红炉灰里面,连焖带烤,随后拨拉出几个烤得黑不溜秋的土豆。吃土豆时要“吹吹拍拍”,先吹去皮上的炉灰,因为土豆很烫,所以两只手来回倒着拍。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也吃不了烫土豆。刚烤好的土豆,不但烫手,也容易把嘴烫伤;否则,就不会有“烫手的山芋”这句俗语了。稍微凉一点的时候,再剥开黑黢黢的外皮,丝丝的白气袅袅而起,趁热下嘴,沙绵香软,吃得满嘴都是黑糊糊的。
后来家里有了洋火炉,烧烤土豆就比炕火方便多了。把土豆放在火炉内盘上,用些碎炭蒙住熊熊的炉火,再把炉盘的圈盖一圈圈盖好,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火炉旁,边拿一本侠义小说翻看,边等着土豆烤熟。寂静的窑洞里,听得土豆被烤得滋滋作响,偶忽“噗”的一声,一个燎泡炸了;不多时飘出诱人的香味。用铁钩揭开炉盘圈,把烫手的土豆拿出来,捏捏,还有些硬,再放回去烤着。围着红火炉,吃着烤土豆,就觉得是人间特惬意的光景。当然,讲究的烧烤需要放些孜然胡椒之类的香辛料,但土豆不需要佐料,那天然的香甜味道就令人回味无穷。
直接蒸土豆吃,虽然多是饥荒年月的吃法,细究起来,其实应该是最为通俗最为营养的吃法。因为清蒸会使土豆的营养损失更少,还会使土豆里的淀粉颗粒充分糊化,更容易消化。沈宏非曾在《写食主义》中写道:“清蒸是一条鱼的最高礼遇。”《西游记》里,唐僧就被妖怪们作为新鲜食材,大多时候也是通过清蒸来表达最高敬意的。清蒸也是对土豆的最高礼遇,煮上一锅土豆,白花花的土豆皮开肉绽,入口沙绵软香,尤其蘸着白糖吃,香甜得没法形容噢。清蒸不仅能够使土豆保持原汁原味,而且最能保留住土豆形体及神态上的完整和安详。
土豆通俗的吃法还有不烂子。不烂子是别称,阳泉地区叫做不漏,或许是因为将拌好的面和土豆丝放在陶制的浅甑(jing)里不会从窟窿眼漏下去罢。不烂子的做法简单,没有技术含量。将土豆洗净、去皮,切成丝,拌上面粉,加盐、十三香,搅拌均匀,放在浅甑里蒸熟即可食用。吃不烂子最佳配角是辣椒,不过,炒辣椒经常喧宾夺主,俨然成了不烂子的灵*。不烂子的清淡配上炒辣椒的火爆,阴阳互补,配合默契。人们总是吃得脸色泛红,遍身着火;头上热气腾腾,云蒸霞蔚,或喷嚏大作,或热泪盈眶,依然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何其快哉!
说土豆可雅,是土豆被后人变着法儿捣鼓成各种美味,吃法就颇为典雅了。人就是喜欢折腾的生物,吃的典雅其实不难的,难的是怎么把土豆这类大众都喜闻乐见的东西吃出形式感。咱阳泉人喜欢吃土豆面筋。首先将土豆洗净去皮,然后上笼蒸熟,再压成土豆泥,加盐、花椒面、五香粉等调料,与白面糅合起来,擀成面饼。再上笼屉蒸熟。吃时切成整齐的长方形薄片,用油爆炒,最后的收官动作是喷上蒜泥陈醋,滋啦滋啦的声音作响,宣誓着炒面筋的滚烫、浓烈、蒜香,尽情撩拨着食客的馋涎。如此做吃,形势大于内容,无论如何都沾染典雅了!
炒土豆丝就比炒面筋更具文艺感了。去年爆红海内外的李子柒,上传一视频,就做了一盘酸辣土豆丝,但许多网友看完,却被戳中泪点。李子柒为这盘土豆丝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想念土豆丝”。那是因为她爸爸最爱吃的土豆丝。原来李子柒用的是借物思情的手法噢!将土豆去皮洗净切成丝,最重要的就是刀工哟,刀工好的厨师,如古龙笔下的侠客傅红雪,刀动如寒光流动,似小楼听雨,不但切得块,而且切得细,切得匀,给人一种视觉上的美感。没有多年修炼很难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刀法欠佳的就用擦子噢,擦出来的土豆丝也很漂亮。
以前物资匮乏,年夜饭没有浓油赤酱的鱼虾大肉,也没有蒸炸煎煮的花样翻新,通常就是葱花烙饼与炒土豆丝。将切好的土豆丝用清水浸泡一会儿去其淀粉,然后锅里倒点油烧热,加入葱姜盐翻炒,再加点醋,据说可以让土豆丝保持其脆嫩不黏糊,且增香加味。一盘雪白的土豆丝,再零星点缀几叶绿芫荽红辣椒,清爽明丽,给人视觉轰然冲击,唾液迅猛分泌。毕竟在酸菜黑豆叶菜的清汤寡水日子里,炒土豆丝兀自出现也会使人双眼放光。当然,炒土豆丝里亦可加青椒,加红椒等,在重油重盐的味蕾世界里,来盘凉拌土豆丝是最为温和的绝佳选择。
土豆大俗大雅的吃法,即和猪羊肉搭配一起,成为土豆红烧肉与土豆炖羊肉。将土豆切块加入肉里,使土豆吸附浓香甘醇的肉汁,比起单纯吃肉,更能体现食材融合的鲜美。我很喜欢神池、偏关、右玉等地吃过的土豆炖羊肉,羊肉与土豆都被切成小孩拳头大的疙蛋,看着就特别威武!怀疑是否晋北的土豆都野蛮生长如巨无霸?只有肉的荤菜过于油腻,过于粗犷;加入土豆,在油腻中多了几分清爽,于粗犷里有了几分淡雅;既保留了土豆的清雅滋味,又增添了肉块的红润香鲜。肉块的粗犷豪迈与土豆的温和细腻匹配得天衣无缝。俗到极至便为雅,雅到极至反成俗,正可谓大俗大雅,俗中带雅,方成美食;雅中带俗,才可通吃。
时过境迁,自从国门打开之后,老外的肯德基、麦当劳遍地开花,老外发明了炸土豆条,酥脆可口,当然,热量很高。就像吃饺子要蘸醋似的,吃薯条一定要蘸番茄酱,是不是这样吃才更典雅?据官方标准说法,“薯条含有致癌物质,番茄里的番茄红素可以防治癌症。”我看这有些忽悠。薯条的原料是土豆,本身没有什么味道,而薯条处理的过程中,也没有添加其它调味料。而这种快餐厅对于程序化要求更高,其食物核心是要符合大众的口味,而酸甜正是大多数人的最爱,所以才有吃薯条蘸番茄酱的吃法,如果要蘸老干妈,估摸很多人舌尖受不了。
土豆最温柔雅致的一面是做成土豆泥,可以添加不同的调料、蔬菜、水果等,是饭店酒楼常见的一道美食。尤其是厨师将土豆泥做成各种精美的造型,在往上面浇上白色的芝士或红色的果酱,艳丽的色彩特别诱人,令人倍感神奇,深刻领悟“伟大寓于平凡”的道理。有首歌就是专为土豆泥定做的,名叫《土豆泥我爱你》:“土豆泥土豆泥我爱你,春风十里不如你;土豆泥土豆泥我爱你,只想和你在一起……”说实话,老外的土豆泥确实赋予土豆一种全新的味道,口感香滑软糯,润泽绵柔,但是,据专家所言,食物越细腻,血糖上升越快。这么温柔细软的土豆泥,偶尔吃吃是挺新鲜的,但我始终怀念大口吃烤土豆的快乐。
说土豆雅俗兼具,其实,很多时候雅与俗是很难定义的,也不单单是做法复杂就是雅,做法简单便为俗。而土豆的妙处恰在于通过至简的方式让其光彩无限。说土豆性情平和,也正因为它温和寡淡,才具有极强的可塑性,故而,人们才折腾出许多吃法来,烧、煮、焖、蒸、炸等,据说做法有78种之多,比孙猴子的72变还要多噢。在过去的日子里,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土豆、白菜、萝卜一直演绎着冬菜世界的三国演义,土豆是当仁不让的刘玄德。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土豆也渐渐沦为刘罗锅了。即使人们拿土豆不当干粮,但它依然不改其乐,配合着饮食江湖里各种各样的主角,认真演绎着自己的小角色。贤哉,土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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