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雪,”她的声音好似在寒风里刮了数下,刺耳嘶哑,“冬雪,我渴了。”
屋里屋外,除了她费力的呼吸声,在听不到别的声响。
她这一辈子活得糊涂,以为青梅竹马、相互扶持的感情可以走过一生,谁料最后大梦一场,她活成了天下的笑话。
到头来,她一个人在这残破的寒雪宫里病入膏肓,想喝杯水都难。
可笑,又可叹。
沈轻稚看着破洞帐幔上的青松仙鹤图,突然笑了一声:“我是个蠢货。”
死到临头才看明白过往人生,确实是个蠢货,却也不算太晚。
最起码,她看透了身边的所有人。
从始至终,错的都不是她,而是那些冷漠无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自私小人。
在来寒雪宫的第一日,她就想明白了。
没什么自怨自艾的悲伤,也没什么痴情错付的煎熬,她只恨自己看透太晚,没有办法从这牢笼中提早挣脱,平白给人当了那么久的盾。
沈轻稚盯着青松仙鹤,突然大笑一声:“好得很啊。”
她这一辈子青春烂漫过,富贵荣华过,鼎盛热烈过,又凄苦冷清过,可谓是精彩至极。
她不亏。
就在这时,宫门“吱嘎”一声响了。
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便来到床榻边,正是唯一留在寒雪宫的宫女冬雪。
“娘娘,”冬雪满面是汗,手上也带着污泥,显得有些狼狈,“娘娘可是要吃水,我这就去烧。”
冬雪如此说着,就要去端碗。
沈轻稚费力看了她一眼,嘶哑着问:“她们又叫你去搬炭了?”
冬雪跟了她十年,如今已过三十,在她繁华鼎盛的时候,她是人人羡慕的雪姑姑,便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都要对她礼让三分。
如今到了寒雪宫,却要被这里的破落户欺凌,靠做最苦的差事换来主仆二人的一日三餐。
冬雪见她脸色蜡黄,嘴唇早就起了一层干皮,那双明亮的眼眸黯淡无光,仿佛已看不清这人间的魑魅魍魉。
“娘娘,”冬雪心里疼极了,“是奴婢不能伺候好娘娘。”
沈轻稚笑了笑,费力冲她伸出手:“我们说说话。”
冬雪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来到床边,在脚踏上坐下。
沈轻稚问:“我还剩了些体己吧。”
冬雪道:“还有一百多两碎银子并一盒子头面,娘娘娘家带来的也都放在妆奁里,陛下……陛下不叫人动,他们就没敢搜。”
这些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皇帝不想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到底没敢叫人全都搜了去。
但这虚伪的“仁慈”,沈轻稚根本就不在乎,她只在乎冬雪。
她认真看着冬雪,伸手摸了摸她粗糙的手指,很笃定开口:“你把这些都包好,取了沈家祖传的命符,今日就离宫。”
冬雪一惊:“娘娘!我不走。”
从进寒雪宫的第一日,沈轻稚就一直说让她走,冬雪放心不下她,咬死了不肯离开。
沈轻稚那时候病还没这么重,便想再等一等,可等到今日,她已经知道自己再也好不了了。
沈轻稚认真盯着冬雪,眼睛不再如过去那般璀璨明亮,但眼神中的坚定却从未改变。
她道:“冬雪,我就要走了,但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宫里,你明白吗?”
冬雪浑身都颤抖起来,随着她的话音,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滑落。
这一个月来,再苦再累她都没哭过,现在却都忍不住了。
“娘娘,让冬雪伺候您吧,冬雪陪你一起走。”
沈轻稚费尽力气,捏了捏她的手:“听话。”
只这两个字,冬雪终是呜咽出声,却未再恳请留下。
当年她入凤鸾宫,跪在容色艳丽的贵妃面前,贵妃娘娘只问她一句话:“你听话吗?”
冬雪至今没有忘记自己的回答:“奴婢今生只听娘娘的话。”
承诺了,就不能背弃。
她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农女,却也知道一诺千金,人不能轻易背弃诺言。
沈轻稚拍了拍她的手,蜡黄干枯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些许明媚来。
冬雪眼泪滂沱而下,她知道,娘娘这是回光返照,已是强弩之末。
“我的遗物你都拿走,凭着这块保命命符,他们不敢拿你如何。你且记得,离宫立即往大楚去,不要留在夏国,替我好好看看大楚的美丽景致。”
冬雪哭得直不起腰,却使劲点头,道:“奴婢听娘娘的。”
沈轻稚淡淡笑了,声音嘶哑地说:“真乖。”
这几句话耗费了沈轻稚所有的力气,她又看了一会儿冬雪,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
到了最后一刻,身边还有个知心人陪着,倒也不亏。
沈轻稚微合着眼睛,看冬雪忙忙碌碌收拾东西,又把她得用的体己之物都摆在她身边,这才终于安了心。
最终,冬雪回到她身边,规规矩矩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娘娘,奴婢就此别过,若有来世,奴婢再来伺候娘娘。”
沈轻稚此时已经有些迷糊,她点点头,没有同冬雪说再见。
待到冬雪依依不舍地离去,沈轻稚才撤去勉强撑出来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床榻上。
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离开,没有任何人打扰,想来也是一种福气。
沈轻稚缓缓闭上眼睛,她最后想:若有来生,便做个快乐自在的人。
无人可欺我笑我骗我,无人能伤我害我摆布我。
如此就好。
沈轻稚如此想着,意识飘散,终究沉入不会醒来的美梦里。
——
大雪纷飞日,正是隆冬腊月时。
沈轻稚只觉得身上一冷,她猛地睁开眼睛,就被身边人拍了一下:“阿彩,你怎么还在睡懒觉?快点,韩嬷嬷催了。”
沈轻稚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她下意识跟随身边的人套上浅粉色的夹棉袄子,穿好只到脚面的长裙,便下床踩上厚棉鞋。
待到在略有些冰冷的屋舍内站定,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在凤鸾宫,亦不在寒雪宫。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粗糙的双手,她也并非原来的宰相千金,名门闺秀。
在她身边,刚叫醒她的小姑娘过来又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别连累我们一起挨骂。”
沈轻稚眨了眨眼睛,才看到对方穿的衣裳跟自己一般无二,头上盘了利落的垂髫髻,只在发间簪了两朵简单的珠花。
这姑娘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只能称得上清秀,眉宇之间还带着些许没睡好的郁气,瞧着脾气不是很好。
她应该是个宫女。
这样的女孩子,宫里一抓一大把,沈轻稚看了好多年,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既然对方是宫女,那同她安睡一屋的自己应当也是。
沈轻稚并非随遇而安,但她却早就学会审时度势,她立即摆正自己的态度,跟着另外七名宫女洗漱净面,把自己打理干净之后,跟着众人出了房门。
这八名宫女瞧着样貌都不错,甚至有几个秀美漂亮的,打眼一看就很精致,一行一动都很有规矩。
沈轻稚简单观察了一圈,眼睛里看着这些人的面容,耳朵听着旁人的话语,努力拼凑众人的身份。
刚一出房门,迎面就是好大的风雪。
沈轻稚身上的棉袄很单薄,只有薄薄一层棉花,风一吹就透了。
身上冷得如同冰块,可心里却热乎着。
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沈轻稚微微打了个哆嗦,努力把自己缩在单薄夹袄里,沉默地跟着一群哆哆嗦嗦的小丫头来到前庭。
这会儿,前庭已经等了十六人。
她们是第三队到的,却并不是最晚的。
沈轻稚个子不高,也不矮,她正好隐藏在队伍中间,似乎很不起眼。
又等了片刻,另一队宫女也到了。
三十几名宫女整齐站在前庭,大气都不敢出,便是冷得直打哆嗦,都不动一下。
若是原来的沈轻稚,定吃不了这样的苦,现在的她却觉得能健康站在天地间,都是上苍对她最好的恩赐。
地狱都去过,风雪又算得了什么?
她们就在风雪里又等了一刻,才遥遥瞧见一把粉紫的油纸伞飘飘而来。
一个高挑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者身穿粉紫的缎子袄裙,身上披着半旧不新的灰鼠皮斗篷,头上梳着规矩整齐的团花髻,左右各戴了一只嵌碧玺梅花簪。
她看起来不到三十的年纪,身上的气度倒是挺严肃端方的,应当不是普通宫人。
果然,她在队伍面前站定,然后轻咳一声,沉声开口:“今日倒是比往日强,你们时刻要记住,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任何人不能僭越。”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比寒风还要蜇人。
“这宫里,有的人能坐轿,有的人只配洗衣,端看你们如何行事。”
“我这储秀宫,只是让你们学会如何做个宫人,若是连宫人都做不好,别怪我不客气。”
“今日起,”她声音冰冷,“你们的任务是去浣衣局学洗衣。”
“洗到贵人们满意为止。”
第2章
不知何时,风雪渐停。
沈轻稚跟着一众沉默的宫女,一路穿过宫殿后面的背巷,往浣衣局行去。
即便从未去过,沈轻稚也知道浣衣局属于杂事所,一般都在宫殿中最偏僻的角落。
她生来便是权臣千金,及笄之后以宰相嫡长女的身份入宫为妃,一入宫就被封为贵妃,上只有皇后一人,荣宠至极。
在沈轻稚前世三十载人生中,从来都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
她初入宫闱,都是宫人黄门前呼后拥,高高坐在步辇之上,行正宫道。
像这样的背巷小路,她还是第一次走。
所幸这宫廷中的仆役脚上穿的都是厚底棉靴,鞋底平稳厚实,粗石小路仅有些斑驳,且落雪尚未结冰,走起来也并不吃力。
这一路上,沈轻稚都没有抬头。
她垂着眼眸,默默揣摩自己到底在何处,又发生了什么。
她可以肯定的是,在寒雪宫闭上眼的那一刻她就死了,当时她已高烧十几日不止,未有服药,甚至连粥米都不太能吃的进去,能熬上十几日,是她自己强撑着活的,她不肯轻易死。
既然原来的她死了,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又重生来过。
这个陌生的宫闱里,身边的宫人穿着打扮与曾经不同,整个宫殿的形制也大不相同,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去了另外一个天地。
再无过去那些是非,那些旧人,那些不甘心和怨怼,重新来过,却是最好的新生。
沈轻稚低着头,浅浅勾起唇角。
苍天待她不薄,上辈子即便最后打入冷宫独自死去,却也享尽了荣华富贵,这一生虽只是个宫女,却年轻体健,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春花烂漫时。
都挺好。
沈轻稚没有这个姑娘的记忆,不知自己如何样貌,但她能感受到旁人的目光,那些小宫女的目光里总是带着细微的嫉妒和不满,这就说明她的长相不差。
想到这里,沈轻稚又在心里谢了一声苍天菩萨。
一行人走走停停,大约半时辰之后,才来到东北角的杂役所。
杂事所一共分三局,一是浣衣局,一是夜香局,再一是杂役房。
在这里当差的宫人黄门,都是最末等的杂役,他们中有不少罪臣之后,一朝沦落,只得在宫廷一角重复劳作,以此了却残生。
就在这时,储秀宫的训导姑姑开口了。
她名叫红芹,司训导掌事,专门教导新入宫的宫女,掌储秀宫。
队伍在浣衣局门外停下,红芹端立于人前,目光凛然。
“你们都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身家清白,容貌秀丽,这些日子,我也是费心教导你们。”
红芹说话一字一顿,让人一听便能入耳。
“每三年宫人入宫,百多人才能选出几十,而有大造化的,不过百里出一,大多数人,运气好的可以在贵人们身边伺候,运气不好的,也只能在浣衣局做杂事。”
“今日带你们来,就是要告诉你们,浣衣局是什么样子,先让你们知道最苦的是什么,你们才能珍惜以后的甜。”
“听明白了吗?”
宫女们异口同声:“是,谨遵姑姑教诲。”
红芹再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才让她身后的大宫女上前叩门。
浣衣局常年关着门,里面也除了水声,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略显陈旧的门扉挡住了光阴,也挡住了门扉内外的鲜活气。
不多时,一道脚步声匆匆而来,只听吱呀一声,一个四十几许的嬷嬷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头发梳得很整齐,只在发髻上戴了一只银钗,身上穿着灰鼠色的夹袄,倒是并不显得特别沧桑。
“红芹来了,”她笑着同红芹见礼,“今年又领着孩子们来浣衣局了。”
红芹也很客气,甚至亲切地握住她的手:“宋姐姐,许久未见了。”
红芹是正七品的掌事姑姑,而宋亭是从七品的管事嬷嬷,按理说应当是宋亭管红芹叫姐姐的。
听红芹这话,她们两人以前定有缘分,宋亭应当是关照过红芹,所以红芹才会如此客气,不改称呼。
沈轻稚以前可是协理六宫事的贵妃,对宫中这些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即便此处与大夏宫闱有异,却也不过那些人事,大差不差。只一个称呼,她就能知道许多关节。
宋亭没有因为一个姐姐的称呼而得意洋洋,反而越发客气。
“你如今差事重,事多又忙,我就不同你多赘言,”宋亭捏了一下红芹的手,“你放心,这五日我指定好好调
教她们,包你满意。”
红芹难得有些笑意,她道:“我知道姐姐最爱吃铁观音,特地寻了一包今年新供的,姐姐平日里且吃吃看,若是喜欢,我再寻。”
宋亭道:“都是老惯例了,你客气什么,我这三年没多新劳力,正盼着呢。”
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就领着这群新来的宫女往浣衣局里面走。
出乎沈轻稚的意料,浣衣局里面很宽敞,一进去先是前屋,从边上的月亮门穿过,后面才是洗池。
浣衣局的洗池整整齐齐排了六个,四四方方的,里面的水有的浑浊,有的清澈,看着便很不一样。
在洗池正上方还搭了避光架子,应当是怕料子光照褪色用的。
在洗池左右两侧,是无门无墙的阴房,里面的衣料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在等待阴干。
约有二十名灰衣宫女正在池边洗衣,另外一些则在阴房中整理衣料,忙碌得很,却又诡异的安静。
除了她们这批外来者的脚步声和淅淅沥沥的水声,就再没别的声音了。
红芹不由感叹:“还是姐姐会管人,这浣衣局总是井井有条。所以每年我都要把人送来,让她们懂懂事。”
宋亭笑了:“你放心,都是好孩子,都会懂事的。”
红芹这一次没有再对小宫女们说什么,她低声跟宋亭说了一两句,然后便领着她的两个大宫女直接走了。
宋亭顿下脚步,转身往小宫女面上看过来。
她面上带笑,看起来很是慈祥,但目光却同这冬日寒风一般,刮得人肉皮生疼。
她的目光仔仔细细在每个人脸上扫过,然后才开口:“在浣衣局,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安排,我安排给你们什么样的差事,你们就要做什么样的差事。”
她说罢,眉目一下子柔和起来:“当然,也不过就这五日罢了,以后你们有了好前程,再想到浣衣局的日子,会更珍惜。”
宋亭说完,仿佛不经意地,随手在宫女的队伍里点人,沈轻稚就被她点中,出列等候。
宋亭一口气点了十几个人,道:“剩下的人,今日便开始洗衣,点出来的,跟我来。”
沈轻稚都不用去看剩下的人,她只要看身边的宫女,就知道被选出来的颜色都不错。
有清秀,有明媚,也有艳丽。
容色娟丽者,便没有被安排洗衣,沈轻稚猜她们可能会去晾晒衣物。
早先在卧房中阴阳怪气沈轻稚的那个小宫女没被选中,沈轻稚跟着队伍走的时候,她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无论如何,托这张脸的福,不用洗衣真是谢天谢地。
这寒冬腊月里,要把手深入冰水中,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宋亭没有带她们去阴房,而是直接把她们领到后边的一处排屋里。
她推开门,让屋外的光阴倾泻进去,五颜六色的锦绣缎子平铺在长桌上,一下子晃了众人的眼。
阴暗沉沉的浣衣局,流光溢彩的锦缎衣。
宋亭领着她们都进来,才道:“这是熨烫房,贵人们的衣服都是丝织锦缎,不能阳光曝晒,只能阴干,且不能用滚烫的熨斗熨平,只能用温热的熨斗一点点抚平褶皱,这样才能多年不褪色。”
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
沈轻稚原来做宫妃,遵循的是宫妃的规矩,现在当了宫女,自然也要遵循宫女的规矩。
死过一次,她可以很自然接受眼前的一切,并不觉得当宫女伺候人是什么丢脸的事。
反而因为重活一次而满心欢喜。
对于从未做过的差事,她并不觉得委屈,倒是因好奇很是跃跃欲试。
宋亭叫了一名二十几许的清秀宫女过来,道:“这是管熨烫房的大宫女姚竹,你们便跟着她学。”
“贵人的衣裳都金贵,你们得比外面的更细心,更仔细,才能不出错,明白了?”
宫女们福礼:“是。”
沈轻稚毕竟在宫中十几年光景,即便两世宫规不同,身份地位不同,但内里的核心却都一样。
无论是宫妃还是宫女,行走坐卧都要雅致。
她看一眼,就能学个七七八八,甚至身段还比那些小宫女要好。
待到宋亭走了,姚竹便上前,吊着眼睛冷声道:“你们没做过活,不知如何侍弄金贵衣料,这些衣裳每一件都极珍贵,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你们几个便分成三组,跟着这三位姐姐伺候庄昭仪、李昭仪和韩婕妤的冬衣。”
沈轻稚跟着另外三个小宫女跟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宫女去伺候韩婕妤的碧云海澜纹织锦袄裙,那矮胖宫女一边讲解,一边慢条斯理给她们熨烫了一遍。
她叫姚兰,声音倒是挺好听的,长得也很喜庆。
“韩婕妤近来很是得宠,衣裳换得就勤一些,”她轻声细语道,“她的衣裳一定要精心,一点错处都不能出,否则要挨板子的。”
她满面笑容,道:“你们都不想吃板子,就要特别仔细,知道了?”
沈轻稚学得特别认真,闻言跟另外三个宫女一起说了一声:“是。”
一身袄裙,分上衣下裳,沈轻稚跟另一个宫女付思悦负责上衣,两人学着姚兰的样子先给熨斗加炭,待到里面的热水即将沸腾时,立即把炭灰清出,用手隔着帕子去贴熨斗。
不烫得手疼,熨斗又已温热,便成了。
沈轻稚第一次做这样的差事,因为新奇,她做得特别专注,直到她把一小片袖子都熨平,才发现姚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
“你这丫头,”姚兰定定看着她,“倒是不错。”
第3章
沈轻稚是个很认真的人。
她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做到最好,哪怕是熨烫衣服这样的活计,她也学得特别认真。
当贵妃,就努力协理六宫,认真打理宫务,当宫女,也要做好宫女应该做的所有差事。
不会的,她可以学。
她们来得不早不晚,待到午食前,基本上都学会了熨烫衣物,待到韩婕妤这一身碧云海澜纹织锦袄裙都熨烫平整,刚好赶上了午食。
姚兰话不多,但态度很和善,她领着自己带的四个宫女去明间领饭,一路上还叮嘱几句。
“咱们浣衣局是有午歇的,不过不比其他宫室,午歇便只两刻,你们用完了饭就去西排房好好休息,待到午时正便去熨烫房上工。”
宫女的一日三餐自然跟贵人们不同,她们一般要比贵人们早用饭半个时辰,这样伺候贵人的时候才不会闹出什么不体面的动静。
浣衣局的杂役宫女自然没有机会伺候贵人,却也跟其他宫女黄门一般时辰用饭,这样膳房也好管理。
沈轻稚跟着姚兰来到明间的时候,发现明间里摆了两张大桌,桌上一共有三盆菜,一盆杂粮米和粗面馍馍,那菜都用纱网罩着,瞧不见是什么菜色。
总归也不能多好就是了。
沈轻稚纵使有了心理准备,待当被分了菜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下咽。
她可以穿这样半旧不新的夹棉袄子,可以跟其他人一起整日当差做活,却对入口的东西特别挑剔。
现在分给她的,就是一碗杂粮饭并一小勺咸菜疙瘩、一勺白菜粉条和一份红烧土豆。
菜的分量不小,管饱,味道却顶差。咸菜疙瘩太咸了,白菜粉条大约是晌午做的,现在已经糊成一团,只有红烧土豆勉强能入口,却因为里面放了小米辣,让不能吃辣的沈轻稚一边吃一边咳嗽。
即便如此,其他的宫人都吃得挺高兴。
若非家中实在过不下去,谁会把女儿送进宫里当宫女,大多数宫女只能在宫里蹉跎十年光景,待到二十五被放出去,运气好的能攒下些体己,找个鳏夫嫁了当填房,运气不好的银钱都攒不了多少,不是留在宫里继续被人使唤,便是出宫随便做些糊口营生。
能当上娘娘的,做女官的,几乎是万里挑一。
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都不怎么挑食,能吃饱就是最好的日子。
沈轻稚不能表现得跟旁人不同,她捧着破了个口的瓷碗,慢条斯理开始吃。
一开始嫌弃得不行,但当她开始认真吃饭,她才发现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毕竟忙了一上午,她连水都来不及喝,这会儿又饿又累,也就不顾上挑食。
果然,饿急了的人什么都能吃。
沈轻稚垂下眼眸,心里默默盘算片刻,一边分神吃完了这一顿潦草的午饭。
吃完了饭,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去了西排屋,先吃了两碗茶,缓了缓精神。
西排屋是大通铺,里面能睡小二十人,她跟付思悦几人一起去了左边第一间,洗衣的那些宫女比熨烫衣物的人多,也有几个被分了过来。
她刚放下茶杯,就听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些人就是命好,小时候命就好,荣恩堂也能活下来,长大了还不是靠这张狐媚子脸勾搭人。”
沈轻稚淡淡抬起头,就看到从早上开始就不停挑刺的那个宫女站在她面前,嫉妒地看着她。
沈轻稚不记得她叫什么,也不知两个人以前是什么关系,她就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低下头,似乎很是委屈。
那宫女个子比她矮,面容也发黄,尤其是牙长得不好看,有些地包天。
这样的容貌,做粗使宫女是可以的,只要不去贵人们面前,在宫里照样可以生活。
她会被红芹选上,只因为性子。
在宫里,并非一味顺从才是好事,有些时候泼辣一些,倒是能立得住。
这宫女看沈轻稚不顺眼,但也有人看她不顺眼。
“彭雨初,别以为红芹姑姑瞧上你几分,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付思悦冷冷看着她,“容貌是人天生的,你自己没有,就别总是嫉妒别人天生丽质。”
这付思悦竟然还能说出几句成语来,沈轻稚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付思悦能跟沈轻稚一起熨烫衣物,样貌自然是没得挑的。
她长了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小小年纪便清丽脱俗,她跟沈轻稚应该一样,从小就被同龄的孩子嫉妒使坏,彭雨初这样的她见多了。
彭雨初被她这么一说,立即涨红了脸:“付思悦,别以为你们是什么天仙下凡,你们这样的在宫里什么都不是,前儿我跟着红芹姑姑去给娘娘们送红纸,可是见过的。”
“娘娘们都是神仙似的人物,就连伺候娘娘们的姐姐姑姑们,你们都比不上,你们想山鸡变凤凰,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彭雨初这话可真是捅了马蜂窝,这屋原本容貌秀丽者不在少数,因为这张脸,她们一入宫就被红芹选中,隐约便有些与众不同,心中自是会多想几分。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迟,这个道理沈轻稚这个过来人最是清楚,但对于这些被宫中锦绣琳琅迷花眼的十几岁少女,没有人不会憧憬美好的未来。
能当主子娘娘被人伺候,谁愿意整日里辛苦劳作?
彭雨初这么一说,那几个年纪略长的小宫女就很不高兴,七嘴八舌开始骂起彭雨初来。
屋子里一时间乱成一团,沈轻稚坐在一边看她们打架,竟然还觉得挺有意思。
到底还是年轻,当面就能吵起来,且再过几年,她们保准面上亲热得犹如亲姐妹,背地里恨不得坑死对方。
沈轻稚一边看一边吃茶,一碗叶子茶还没吃完,就听外面传来姚竹冷冰冰的声音:“吵什么?不愿意午歇就来上工。”
小宫女们被她这么一吓唬,顿时不敢开口,一个个跟鹌鹑似地上了通铺,闭眼入睡。
沈轻稚睡在最边上,旁边就是付思悦。
付思悦看她一直不吭声,好心安慰:“你别管她,她就是嫉妒你。”
能进储秀宫的小宫女,姿色没有太差的,彭雨初那样的都算是模样周正,但也仅此而已。
能称得上天姿国色的,便只有沈轻稚和李巧儿,李巧儿比沈轻稚大一岁,今年已十五,她长得异常艳丽,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对褐色眸子,如同宝石一般璀璨明媚,很有些西域风情。
她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同人交谈,同住一屋的宫女们也不知她的出身,私底下都传她是胡姬生的混血儿。
沈轻稚却又是另一种美。
她眼睛很大,生了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鼻子挺拔却又小巧,一双红唇微微上扬,总让人觉得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
她很美,却没有李巧儿那种过分的张扬,反而有一种静水流深的安静,让人看了一眼,还忍不住再看一眼。
她和李巧儿,是红芹一眼就看中的。
当今圣上刚过三十五岁的圣寿,按理说正应当是年富力强时,但他身体一贯不太硬朗,又整日操心国事,膝下子嗣便不太丰裕。
如今宫中只有养在皇后膝下的大皇子即将束发,二皇子刚满十二,三皇子才十岁,公主也只养成了一个,今年才五岁。
这皇宫里娘娘多,孩子却很少,瞧着实在不像样子。
这一次宫女入宫,皇后娘娘亲点敬事房一起参选,未尝没有想给皇室开枝散叶的打算。
不过,大皇子年纪也不小了。
这些事,红芹自然不会同这些小丫头说,她要做的就是先看人品再看心性,若是她们能被皇后娘娘看中最好,若是看不上,也可留在储秀宫,给她做个助力。
付思悦安慰了沈轻稚几句,沈轻稚便道:“谢谢付姐姐,我不生气的。”
她声音也很好听。
付思悦见她几乎闭上眼睛,最后说了一句:“你且得小心她,她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咱们一同入宫,将来还得相互扶持。”
沈轻稚心中一动。
她跟付思悦并没有同住一屋,早上醒来时也没见过她,现在听到她这么说,沈轻稚立即便明白两人最起码也是同乡。
宫里头最讲究同乡、同门、同姓。
大家入了宫来,都成了无根浮萍,家族亲人都远离在外,根本没人可以依靠。
能靠的,必然也只是同乡同门。
这会儿西排屋里人太多,沈轻稚不方便问,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
她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心宽,困了便睡,累了便歇,每次一闭上眼就能一觉到天明。
现在她成了这叫阿彩的小宫女,年轻了十几岁,身体自然更康健了。
沈轻稚一闭上眼睛,一个恍惚便沉入梦乡。
她没有做梦,睡得也不沉,待到付思悦轻轻叫了她一声,沈轻稚立即便醒了过来。
简单吃了口茶清口,宫女们就陆续回去上工。
宫中的生活其实很无趣,娘娘们还能找各种乐子,宫女便只有日复一日的辛劳。
到了下午,沈轻稚手艺越发熟练,已经能飞快熨烫好衣裳,且不让绣花处起褶皱。
姚竹各处看了看,对沈轻稚的认真很满意,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待到她们在浣衣局用过晚食,便排着队回了储秀宫。
这一日忙碌下来,每个人都很疲惫,晚上简单洗漱便都歇下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沈轻稚已经适应了做宫女的生活,并且,她从付思悦那里大概知道了自己是什么情况。
现在的她也姓沈,父母去的早,没人给起大名,村子里的人便阿彩阿彩叫着,她的记名册上写的就是沈彩。
她是被县上的荣恩堂收留,被官家养大的,因长得好,过了及笄年纪,直接便被送入宫中做宫女。
对于一个孤儿来说,这其实是一条生路。
沈轻稚手里捏了个玉米面饼子,跟付思悦坐在排屋外面的屋檐下,她仰头看着被浣衣局陈旧屋檐遮挡的琉璃瓦。
那里,有着她前世的曾经过往。
沈轻稚轻轻勾起唇角。
或许,也有她以后的锦绣未来。
第4章
一晃神,她们就在浣衣局当了四天差。
这四天里,沈轻稚跟付思悦熟悉起来,也同管她的一等宫女姚兰能说上几句话。
在这个皇宫里,下至宫女黄门,上至娘娘贵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级,宫中严格按照宫规执行,不容出错。
这比夏王宫时要严谨得多,也给了年轻宫女黄门们更多的希望。
人一旦有了目标,做事就有了劲儿。
像沈轻稚这般刚入宫的,都是最低的三等宫女,一个月月银只有一钱银子,大多数还因为经常犯错被罚扣,辛辛苦苦一个月忙了个寂寞。
再往上,就是二等宫女和一等宫女了。
二等宫女有从九品的品级,越往上品级越高,月银就越多。
浣衣局专管熨烫房的姚竹是大宫女,从八品,一月有五钱银子,即便上头的司职宫女和嬷嬷会克扣,也能攒下来不少。
姚兰比姚竹年纪小,入宫时间也才六年,又是在浣衣局这样的地方,因此她至今还是一等宫女,迟迟没有摸到大宫女的门槛。
她作为一等宫女,对宫中事很是了解,加之喜欢沈轻稚踏实肯干的性子,便偶尔会同她多说几句话。
宫里许多事,沈轻稚都是通过姚兰知道的。
这一日下午上工,姚兰过来看了看她们的活计,还同沈轻稚道:“若非你这般模样,我都想同红芹姑姑说,把你留下来给我当徒弟。”
“不过,要留下你来,也是耽误你的前程。”
其实浣衣局的活计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
家中背着重罪的杂役宫女和黄门,干了所有最脏最累的活计,普通宫女一般都是在阴房和熨烫房做事。
每日里都是同这些衣服料子打交道,虽说平淡且晋升无望,无法荣华富贵,却胜在踏实平安。
沈轻稚也很喜欢姚兰,知道她是个好性子的,便道:“我的模样怎么了,兰姐姐莫要取笑我。咱们如何去留自然是听姑姑安排,自己哪里能做主呢。”
她说话轻轻巧巧的,吐字清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怪好听的。
姚兰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双桃花眼因笑更显灿烂,倒是觉得这丫头怕也不是个当宫女的命。
她没再多言。
待到今日下工,沈轻稚回了储秀宫,竟没有前几日那么疲累。
人一旦适应了生活,那么一切都不显得痛苦。
她甚至已经吃惯了粗面饼子和炖得不那么软烂的山药。
宫女房里准备的都是叶子茶,就是喝个茶叶末的味,并不很香,却很解渴。
沈轻稚喜欢喝茶,对这叶子茶也没怎么挑剔,每日回来房中,都要慢条斯理吃一杯茶,方才去歇着。
付思悦见她安安静静的,便道:“你倒是比以前瞧着稳重了。”
阿彩原也不是多言的性子,她是孤女,又是这般的好颜色,平日里无论做什么都有人指摘,渐渐就不怎么说话了。
但沉默和稳重,到底是不同的。
付思悦比她大一岁,心智也显得成熟许多,一语道破沈轻稚的变化。
沈轻稚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头冲她笑笑:“进了宫,自然要稳重一些的,要不然总要让付姐姐照顾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会儿厢房里做什么的都有,大家都又累又困,就连那彭雨初因为白日里要浆洗衣物,现在已经累得睡着了。
付思悦就凑到沈轻稚身边,轻声细语道:“我听浣衣局的姐姐们说……可能不太好。”
她说得特别含糊,沈轻稚却一下子便听懂了。
付思悦说的是当今圣上。
她重生而来便在浣衣局当差,整整熨了四天衣裳,也不过就见缝插针问一问付思悦自己的过去,旁的事真的不能问也不敢问。
就比如,她甚至不知道现在的国号和年号。
不过因为她熨烫了几日衣裳,后宫的娘娘们倒是分辨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宫中有正宫皇后娘娘,她是元后,同皇帝青梅竹马,一路风雨走来,任何宫妃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身体不太好,早年诞育两个皇子都没养住,膝下没有亲生嫡子。
皇帝对皇后十分爱重,当时皇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有了身孕,成功生下一名健康的皇子,皇帝便把这孩子记在皇后名下,让皇后亲自教养。
而那个大宫女则被封为宜妃,直接成了四妃之一。
其余几位娘娘,德妃生的是二皇子,淑妃生的是三皇子,而大公主的母亲则被封为正三品安嫔。
宫中的娘娘们不少,但皇子们却不多,如今只大皇子养到了十四,过了这年,大皇子便能束发。
如此看来,后宫应该是相当稳定的。
但皇帝陛下的身体却一日糟糕过一日,这一点才让人心惊肉跳。
这些事,她们这些新进宫的小宫女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不过付思悦这个人很是有些意思,她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却特别会说话,旁人都不烦她,不自觉便能叫她知道些秘密。
若是后宫争斗,倒也罢了,如今瞧着皇帝都要不好,这就令人心中忧愁。
沈轻稚看付思悦一脸紧张,便轻声安慰道:“咱们不过是宫女,做好自己的差事便好,旁的事同咱们不相干。”
她同人说话,总是不徐不慢,声音又十分悦耳,付思悦便渐渐安下心来了。
她道:“我也不是怕牵连,只是咱们……”
她们这一批宫女为何入宫,她早就打听清楚了,也同沈轻稚说过,若是皇帝真的命不久矣,大皇子自己也还风雨飘摇,那她们还不如只做普通宫女,何必去蹚浑水。
一个弄不好,小命就要折损在这里。
沈轻稚知道她发愁,想了想道:“这宫里上上下下,精明得人多了去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门清。”
且不说她们这些宫女,后宫嫔妃们是什么样的心思?膝下有儿女和无儿女的都不同,娘家得势不得势的又不同。
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皇帝真的不好,那也是娘娘们和朝臣们的斗争,她们在这宫里什么都不是。
不过,也多亏付思悦同她说了这个消息,沈轻稚到底知道了一些细节。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宫女们一大早就来到浣衣局。
她们刚来到门口,就感觉里面气氛紧绷,不停有人议论纷纷,那是有别于往日的热闹。
事出反常变为妖。
沈轻稚心中微顿,跟着众人进了浣衣局,就看到宋嬷嬷坐在院子里,手上拿了一把方尺,正板着脸看着面前说话的宫人。
除她之外,一多半的宫女都跪在地上。
说话的是熨烫房一个沈轻稚面生的宫女,沈轻稚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记得她头发颜色发灰,看起来有些苍老。
灰发宫女正在同宋嬷嬷禀报:“嬷嬷,今日是奴婢同竹姐姐一起开的门,当时钥匙是竹姐姐给奴婢的,门锁也锁得好好的,出了事,可同奴婢一点关系都无。”
宋亭淡淡看着她,手中方尺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她不说话,眼眸里却充满了压迫。
灰发宫女被她看得略有些发抖。
她顿了顿,还是咬牙跪倒在了地上:“嬷嬷,奴婢进宫多年,一直跟着您,奴婢是什么样的仔细人,您也是知道的,昨夜里下工,奴婢确实是最后一个走的,当时还有几个姐姐在,她们都能给奴婢作证,咱们几个是一起锁的门。”
洗池院中或站或跪了十好几个宫女,她们都是专管熨烫的,在浣衣局里很有体面,往常在宋亭面前都能说上话。
但此刻,一多半人都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沈轻稚他们这些年轻小宫女一来就瞧见这般场面,年纪小的顿时有些惊慌,站在那不知所措,胆子小的都开始眼含热泪,眼见就要哭。
沈轻稚只听了那宫女两句话,就知道昨夜里熨烫房出了事。
大约是给贵人们熨烫的衣服出了差错,早晨开门时才被发现,宋亭这才生了气,让她们在院子里罚跪。
姚竹一直冷着脸站在宋亭身边,她看到小宫女来了也不提醒,待到院子里跪倒一片,才对宋亭说:“嬷嬷,储秀宫的宫女到了。”
宋亭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她今年四十几许,头发梳得很整齐,因当惯了管事嬷嬷,身上自有一股普通宫女没有的气度。
沈轻稚不用看都知道,她如此吓唬人,能把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吓哭。
宋亭没有跟灰发宫女多纠缠,偏在这个时候开口:“储秀宫,沈宫女,付宫女。”
她点了沈轻稚和付思悦的名,沈轻稚心中微微一惊,却并不如何慌张,在出列的时候,她甚至听到彭雨初的嗤笑声,因此便越发淡定。
付思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这会儿反倒先慌了神,就要跪在地上哭。
沈轻稚使劲捏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领着已经吓懵了的付思悦规规矩矩给宋亭行过礼,然后才低声开口:“嬷嬷,不知昨日出了什么事,可否说与奴婢听听。”
宋亭单独点了她跟付思悦的名字,说明出事的衣裳肯定是昨日她们两个单独负责的王才人的银鼠皮斗篷。
这斗篷不用熨烫,却需要用皂角粉一点点擦洗干净,然后在熨烫房里烤干,这样皮毛才会顺滑柔亮。
这活计她跟付思悦忙了一整日,手指都起了一层皮,现在掌心都是红的。
宋亭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行礼的蹲福姿势甚至抖都没抖,比许多进宫多年的老宫女姿势还漂亮。
倒是个了不得的厉害丫头。
宋亭不同她解释,只说:“今日早晨,竹丫头打开熨烫房,清点要送去各宫的衣料,就瞧见你们昨日当差的这件斗篷上面,被火烧坏了一个洞。”
她这话一出口,储秀宫的宫女们一个个都慌了,甚至有人惊呼出声。
彭雨初藏在人群里,她低着头,却悄悄勾起了嘴角。
看你怎么办!
第5章
沈轻稚很淡定。
当年在夏王宫时,因历代夏王都没怎么对后宫制度上心,宫中乱成一团,她上面的皇后娘娘又是万事不管的病西施,最后出力的便只有她。
这种事,一年到头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这还是能拿到她面前说的,无法说的更是不计其数。
她现在毕竟不是贵妃娘娘,只是个最低等的三等宫女,许多事便要越发小心谨慎,务必不出错。
也正是因此,此刻的她确实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惊慌失措。
付思悦毕竟只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便是存了照顾沈轻稚的心,也是因为她比沈轻稚要大上一岁,刚刚进宫,她也不太熟悉宫规,此刻便有些六神无主。
她想要跪下回话,右手却一直被沈轻稚捏着,轻易无法动弹。
付思悦刚要说话,就听边上沈轻稚开了口:“回禀嬷嬷,奴婢明白了。”
姚竹一贯冷清,对她们也总是看不顺眼,便立即道:“大胆,你们做错了事还不知道认错,竟是如此不懂规矩,来人!”
她冷哼一声,立即便有三四名二十几许的宫女出列,就要上前拿下沈轻稚和付思悦。
沈轻稚微微低着头,余光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