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人的舌尖,既要吃美食,还得练绕口令。人类对于食物的记忆,并不完全仅存于舌尖、鼻腔和眼睛。有一些食物,在色、香、味之外,还有着自己的独特声音。
在俺长大的离石南关石头街上,往往与食物相关的是“咚、咚、咚”的声音。如果是“咚咚咚咚”不间断,那就是上街的张家在zǎ(铡)馅馅,如果是“咚咚哒哒”地,那就是下街的李家正捣钱钱,“咚咚”地捣在了煮软的黄豆上,“哒哒”是铁锤一不小心打在了石盘上。
当然,那个时候捣钱钱比做饺子的几率要大许许多。
还有其他的声音,不是普通家户人家可以做得到的。俺差不多三、四岁吧,跟着爷爷去南关道桥旁边的大马路上看热闹,那里有一个饼子铺,打饼子烧饼子卖饼子的流水作业,全部一人完成。
他左手转动面剂子,右手挥舞一根油光锃亮轻巧但结实的擀面杖,上下左右两步把包了红糖馅儿的面剂子擀成一个标准的圆形,左手翻动饼子的同时擀面杖也不停歇,顺手就在案板侧边噹噹敲出清脆的两声,然后再继续上下左右擀两下,一个圆圆的糖饼子就成型了,可以进入炉子接受炭火的熏陶炙烤。
已经不大记得那时候一个饼子几分钱了,但饼子的原料小麦和红糖都是金贵的,一个饼子也一定不会很便宜。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更吃不得新出炉的糖饼。一口液体状的红糖像火山岩浆一样,会烫伤小孩子的嘴巴舌头。
不过,吸引三、四岁的俺的,不只是饼子的香味,还有他的擀杖敲打案板的噹噹的脆响。此刻,闭上眼睛用耳朵去回想,俺的齿尖似乎都可以感受到饼皮的酥脆,舌根能够尝到流淌的红糖的浓郁,伸手甚至能触碰到爷爷掌心的老茧子。
但凡爱唱山歌编小曲的人,做出的饭菜大体上不会太苍白单调。吕梁山里的老百姓就是这样,农田里休息时喊一嗓子秧歌,厨房里做饭也要带上点曲调节奏,除了菜刀剁案板筷子敲碗盘,饭菜的名字也一如吕梁话,既生猛粗犷,又质朴可爱。
吕梁话的特点是硬、响、粗、直,不拐弯抹角,但同时叠音词也多,因此有着独特的节奏。这个节奏进入厨房,让吕梁最家常的饭食也铿锵有声起来。随便举例:
碗脱子、合冷子,好吃不过揪片子。
噔噔面来斜片片,抿尖擦尖拨八姑。
稀汤稀米就馍馍,茄子云瓜浇圪坨。
山药擦成细丝丝,莜面蒸熟切齐齐。
玉稻黍窝窝金灿灿,洋柿子汤汤红丹丹。
不光是名字,做饭的每一道程序也都自带节奏,比如,俺最爱吃的“炒擦擦”。
炒擦擦材料简单,不过是几颗土豆而已,但是工序繁多耗时耗力。每一道工序都体现着吕梁话叠音词的精美和可爱,也包含了俺们在穷山僻壤的吕梁山里对一切食物和水资源的爱惜。
咱一步一步地看:
第一步:刮刮刮皮皮。前两个“刮”字是一组,“刮刮”,是一个工具,其实就是削皮器。但是,削皮器多么冰冷且无聊,既然它的主要功能是“刮皮”,俺们吕梁山的婆姨汉子们都把这个工具叫做“刮刮”,听上去是不是可爱了许多?第三个“刮”字单独做动词,表示“削”的动作。“皮皮”自然就是山药蛋外面那一层皮。
第二步:擦擦擦擦擦。同样的,前两个“擦”字是一组,后两个“擦”字是一组,中间的“擦”字单独做动词,所以,这个句子断起来要读CC-C-CC。第一组的“擦擦”是个工具,由一块铁皮四根木棒组成,铁皮面稍微凸起,并用螺丝刀敲出扁口的洞眼来,刮了皮的山药蛋从上面滑过,就会擦出一根根扁平的丝丝。不过,山药擦擦绝对不是山药丝丝。丝丝是棱柱的,而擦擦是扁平的。这一点相当关键,在下面的第四步中会重新提到。
第三步:澄澄山药澄澄(层层/沉沉)。前两个“澄”字的发音是dèng,是动词,意思是沉淀。这个字还有一个发音是chéng,比如“澄清”的“澄”,后两个“澄”的发音就是chéng,是名词,意思是沉淀下来的物质。
这个步骤其实就是把擦好的山药擦擦在冷水里滤一滤,目的主要是把山药蛋里面的淀粉给澄(dèng)掉。俺们会把水底下的淀粉留下,盛在小碗里放在窗台上让水分慢慢蒸发掉,剩下的就是山药澄澄,也就是自制淀粉。
在没有卷舌音也没有前鼻音的离石话里,俺们叫cēngcēng,听上去像是“层层”,但其实更可能是“沉沉”,因为是沉淀在盆底的淀粉。俺妈的厨房一角永远有一只小碗,干了又湿湿了再干,像聚宝盆一样有着不断用掉再不断增加的山药沉沉。
第四步:摊撒拨拉拌丸。擦擦在水里滤过两回,控干水分,越干越好。然后倒入大盆里,撒上面粉,不时需要用手或筷子去拌一拌,让面粉能够均匀地粘到每一根擦擦上去。在这个环节,就凸显了擦擦“扁平”体态的优势,不会像棱柱一样的丝丝粘不上面粉。
同时,这个“拌”的动作,就是“擦擦”在太原话里叫做“拨烂子”的原因。“拨烂”其实就是“拌(bàn)”这个字的分音形式,意思是bàn的声母和韵母分开来,前面的b变成了拨,后面的an变成了烂。在山西话里,俺们说“绊了一跤”,也是叫“拨烂了一跤”;或者把摇摆的“摆”说成是“拨咧”,虽然摆放的“摆”依旧是“biě”;或者非要把“滚”字拆成“骨碌ng”,说起来分外解气。
比较奇怪的是,离石人把“擦擦”也叫做“骨/窟lüěi”,这个叫法貌似在山西北部的忻州大同等地也存在,不晓得和拌擦擦的时候手在盆里划“圈”把面粉和山药擦擦拌到一起的这个动作有没有关系。俺的猜测是有的。“圈”的离石发音就是gulüéi。好多人现在走步减肥,总会去体育场绕好几个“骨lüéi”。
这个食物在离石还有一个名字:“丸(wo)子”,同样的原因就是“丸”在这里也还是“划圈”或者“交织结丸”的动作,比如两个孩子打架,在地上互相撕扯,“丸”成一颗蛋;或者说家里的墙壁裂了一条绽绽,“丸”上一团泥糊一下。
第五至七步并到了一起:蒸熟、晾干、烹炒。上锅蒸,俺会在这个时候拌点葱花、五香粉、再少撒点盐,不需要太久,七到十分钟足以。好些时候,蒸熟就可以调着调和吃了。
这里的“调和”不是那个政治用语,比如全世界都在讨论美国的种族问题这个难以调和(hé)的矛盾。在山西人的词典里,“调和(huo)”只是葱花、芝麻、辣椒、蒜末、老陈醋、鲜酱油等用来调面条或擦擦的调味品、作料。调和是山西面食的灵魂。调面,是一个山西人成长过程中必经的训练。第一碗独自调好的面,是一个山西人从小屁孩长成大屁孩的里程碑。
继续说炒擦擦。炒之前,刚蒸出锅的擦擦得先晾一晾,干一点,才能炒出那种焦黄焦黄的色泽和口感。
这个时候准备葱姜蒜。俺喜欢吃肉,所以也会提前炒好一点肉备着。等擦擦晾得差不多利利索索时,大火热油,猪油更好,葱姜蒜爆香,放点青椒丝,翻两下,再把擦擦倒进去,快速翻炒,让每一根擦擦都沾染点油。这时可以把火调小并且刻意歇歇,给锅底的擦擦一些近乎焦糊的机会。最后把肉翻进去,少来点酱油多来点老陈醋,烹出香味,继续翻炒一两分钟,就可以出锅了。
吃的时候,仍旧可以自己搭配调和,再来一头生蒜,便是人间极品美味。
这个炒擦擦材料简单,但工序繁多,还卖不起价钱,所以,一般饭店的菜单上是没有的。但凡有人愿意给你做一碗炒擦擦,那请你一定珍惜他/她在这刮刮、擦擦、澄澄、拌拌、蒸蒸、炒炒每一步的节奏,和每一个节拍里的爱。
前几天写了一篇山药蛋和吕梁人的越洋跨世纪爱情故事,有海外的朋友说,她们在离石的几年里,最爱的食物是炒擦擦。俺自己也是,现在生活在海外,最想念的食物也是炒擦擦。每每想起来,记忆中不仅有故乡美食的色、香、味,耳畔更有母亲做这些菜时每一个步骤的叮叮和咣咣。
俺是离石南关的王愣,在咨询了老妈无数遍,也旁征博引了陕西陕北的朋友,自己下厨尝试了四、五遍失败了三、四遍以后,终于在马尼拉做出了一盘还不错的炒擦擦。